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农历丁酉年腊月二十九下午,北京至武汉的动车载着归心似箭的我,一路向南,跨黄河过长江,回家和父母过年。
今年是爸爸的米寿。除夕那天,我们兄妹四人携家眷近20口人在武汉脑科医院住院部病房,四世同堂给88岁的爸爸拜年,几个第四代重外孙使出花招在太姥爷面前逗他开心,但那天爸爸神情木然,不见一丝笑容。
患老年痴呆症的爸爸在病床上已躺了5个年头,生活完全不能自理,记忆力一天天衰退,几近失语。这5年间,我几乎每月从北京回武汉到医院看望一次。这次拜年,与上次见面相隔也仅仅一个多月,但爸爸的状况又差了好多,这让我有些难受。但家人劝慰我:对88岁高龄的老人来说,身体一天天再好起来很难,只能期盼坏下去的速度慢点再慢点,对老年痴呆症患者尤是。
大年初一下午三点多,我又去医院看望。爸爸一直在睡眠中,护工刘师傅告诉我,这段时间,爸爸的睡眠一天比一天长,除一天三次醒来由护工喂饭、翻身擦洗外,每天要睡20小时左右。也许,昏睡对一个88岁的病人是最好的解脱。
与护工聊了好久,终于等到爸爸醒来。护工说,每天午睡后的短暂醒来,是爸爸一天中精神最好的时候。刚醒来的爸爸睡眼惺忪地看着我,眼睛眨了几下,我知道爸爸很清楚我是谁,只是叫不出名来。他已习惯了我这只“候鸟”按时每月到医院的探望。
爸爸性格内向,话不多。父母在北京和我一起生活的20多年里,酷暑寒冬十几年如一日接送孙子上幼儿园、小学、初中……直到孙子出国读书。因此,那时和爸爸说话最多的是我的孩子,而我和爸爸之间却很少对话。孩子出国后,爸爸的话更少了。妈妈却性格开朗,从早到晚话不停,不论是邻居还是小区里的居民,见过一两次就有聊不完的家常。在家里,也是妈妈不断地“教育”孙子,“教育”爸爸,也“教育”我。我总认为,爸爸话少,是他一辈子的话都让妈妈说完了。
我坐在床头,抚摸着爸爸的额头说:“昨天是大年三十,全家都到医院来跟您过年了,记得吗?还一起照了全家福相呢。”我拿出手机,翻出全家与他合影的照片,指着一个个放大的人头告诉他,一遍一遍讲述全家一起看他的情景……他眨了眨眼睛。我猜想,他听清了我的话,也忆起了除夕全家团聚的情景。
一晃,几十分钟过去了,爸爸的神情有些疲倦,我知道他该睡了,就俯身贴着他的耳朵说:“今天我先回家陪妈妈了,明天上午再来看您。”
我话音刚落,只见爸爸眼圈泛红,有些湿润。我读懂了爸爸的依恋不舍之情。眼泪是男人的奢侈品,从小到大,我极少看到爸爸的眼泪,而此时,这几滴眼泪来自一位88岁老人几近干涸的泪腺,我撕心裂肺地体会到了爸爸有模糊意识却无力表达的那种痛楚。
看到爸爸的眼泪,刚起身的我又坐了下来,拿起床头柜上的纸巾,有如小时淘气挨揍哭闹时,爸爸常从裤兜里掏出的揉得皱巴巴、为我们兄妹几个既擦鼻涕又擦眼泪的方形手帕。那时,爸爸边帮我们擦眼泪,边训斥我们不要淘气。而此时,是我为他轻轻擦着泪,他则像一个婴儿,皮肤细嫩得像鸡蛋羹,似乎稍一用力就会擦破,他看我的眼神,也婴儿般含情脉脉。我们对视了一会儿后,他闭上了眼睛。
我轻声起身,爸爸却又睁眼醒来,眼中露出祈求的神情。我只好再次坐下,等他闭上眼睛,便轻轻从床头移步床尾,但当我回头看时,爸爸又神奇地睁开了眼,泪水又出现在他的眼角。
我又回到床头用纸巾为爸爸擦拭眼角。他又一次闭上眼睛后,我不敢起身,也不再同他说话。10分钟、20分钟、半小时、一小时……爸爸嘴角里流出了口水,这次他真的睡着了。
我起身走到病房门口,仍有些不放心,又转回病床前,给爸爸掖了掖被子,叮嘱护工多费心。我依稀看见爸爸熟睡的眼角还留着泪迹,或许是我刚才粗心没擦净,或许是爸爸在梦中记起了什么高兴的事儿。